“海鲜市场”(圈子里对闲鱼的“爱称”)摆噱头,你花两百块买的黑胶,进去打八折售出,系统还告诉你“赚了160元”。有多少人是这套逻辑的信徒?不清楚。反正我是,在此摆摊已近五年,平均四天能卖出一张闲置唱片。所谓闲置,是赋闲,并非无用。
今年开春,有北方友人推荐我读一本在某国际大都市开出租的非虚构写作。友人在出版业奋斗多年,升至部门领导,我反问:“如果我写一本《我在海鲜市场卖唱片》,你接不接。”对方回了一个浮夸表情,终结话题。
人生如此尴尬。偶尔出席盛大场合,在中信泰富的屋顶花园碰见熟人,或许因为我先前在其单位做过讲座,对方客客气气说:“王老师,你现在属于全职作家对吗?”啊,多么痛的领悟。老实讲,是失业为我戴上这顶高帽子。还记得一八年,居委会阿姨打电话关心,用乡音问我:“弟弟啊,为啥不上班呢。”听我解释,她又说:“最近街道里要办招聘会,你来好吗。”其实失业并非我被盯上的原因,断缴社保才是,自从我恢复交金,介绍工作的好心人突然消失。
任何人,用了上班的劲头写作,真有可能自命作家。天天坐家里,我发现卖唱片是可以祛魅的。比如有同文(民国时在同一张报纸上写文章的,互称“同文”)问我:“难道你就不焦虑吗?”我讲:“焦啊,焦的时候就多上架几张唱片。”对方又问:“卖得掉?”我说:“是尖货就容易成交。”在国内淘唱片的圈子,尖货是一句切口,缘自北方,赛过上海人讲的嗲货、崭货,又像广东茶点,可以细分为特尖、大尖、小尖。这套江湖规矩,最早我是在一个叫“现代变奏”的摇滚乐论坛(BBS)领教的,距今已有廿多年了。
回头看,小青年面对唱片只做加法,这种贪婪而且受到祝福,是前流媒体时代的一个脚注。六年前,我曾在某讲座上揶揄豆瓣的老派,居然还有人在音乐页面点“想听”。真正滑稽,我也是在嘲笑自己的偏见——只有被实体唱片喂大的乐迷才能与“想听”共鸣——抑或表达对新生代的妒忌:他们如果想听某张唱片,在国内外的流媒体平台是很容易达成的。无法回避,唱片与上海话都丧失了实用性,变成某种腔调,或者说,生活方式。
这当然很残酷。有朝一日,私人收藏归零。世间藏家,本质是被物品收藏,肉身接力,化为藏品上的钤印、签名、指纹。有一词叫鲸落,原指鲸鱼死后坠入海底,尸体促进深海生命的繁荣,长达百年。某留日朋友曾在饭局中与几位申城碟霸(切口,拥有海量唱片之人)谈及他在二手店BOOKOFF打工的一幕。“当时店里收了一批ECM,”他说,“Jan Garbarek,一套;Keith Jarrett,一套;John Surman,一套;反正ECM喊得响的名字,都是一套一套,西德初版,品相老老好。”碟霸们嘴都圆了,仿佛那些唱片是从他们家里搬走的。朋友继续说:“我当时就想,肯定是某个听新爵士的日本人死掉了,家属又不听,三钿勿值两钿处理,哎。”他的那声叹息,唤醒了我的学生时代;上海的梧桐区曾经有不少骑黄鱼车的都市漫游者,左顾右盼,手中的摇铛发出滴铃、滴铃、滴铃的响声,如今看来,那属于法器。
披头四乐队唱得好,Let it be,即上海话的“让伊去”。我认识的碟霸并不焦虑,他们一边叹息,一边下更多的海淘订单。这些人还都想过开唱片店或书店,此类想法如同流感,是咖啡店在上海扩张的外援。某好友,在西区开过一家艺术书店,上手真卖掉几本书,后来店里的流水被饮料完全支配,有一回,我在书店坐满两小时,只进来两个人,父亲模样的为小男孩点了一瓶宾得宝,关照几句,转去书店对过的健身房跑步。我盯着小把戏,他蛮乖的,用平板电脑看动画片。
“海鲜市场”起伏不定,生意好的辰光,我那没有名字的唱片店单日也能卖出几张黑胶。我时常会想,如果我有那个立升,真在上海开了一家实体唱片店,每日有幸接待多少客人?我说的可不是进来消费的顾客,而是有兴趣进来看看的人。去浣熊唱片兜一圈,通常外地碟友访沪,我都会引他们去岳阳路,也是清楚浣熊的东家多么艰苦。实体唱片店属于重仓行业,大概率是忙活半天,赚了一房间的库存。相反,在“海鲜市场”会遭遇不少吃“预售”款的姜太公,你付了钞票,他再去进货,典型的空麻袋背米。
岳阳路,夜幕下的浣熊唱片
浣熊唱片内景
也是在“海鲜市场”,我治好了矫情的毛病。三四年前,如果有人发消息问我:“老板,在吗?”我肯定要帮他校路子,如同某阶段,我经常纠正别人,别叫我作家。如今的我,已经麻木。偶尔还会遇到大声点菜的客户,问我某某乐队某张专辑有吗。我说:“没有。”对方条件反射道:“老板,那你会进货吗?”我只好跟他解释:“老板不进货,老板只卖闲置的个人收藏。”
老板而且还不大接地气。譬如我绝对避免在“海鲜市场”消费,为了唱片的成色我实在太挑剔。有些卖家会在店铺的公告栏写道:“品相王子请绕行。”劝退的就是我这种人。电影《尽善尽美》(As Good as It Gets)我看过三遍,收获许多欢笑与共鸣(与男主角的作家身份无关),对某些被杰克·尼科尔森演活了的强迫症感同身受。记得廿年前,我入手一张英伦摇滚大尖,友人要求过目,结果他在簇新的唱片内页(Booklet)上留下几个油腻腻的指纹,根本擦不掉,这种悲剧常见于印刷品的黑色封面,是的,那本小册子是纯黑的。他立马道歉。从他看我的眼神,我确信自己当时很丑,那种对视的巨大反差,仿佛出自穆索尔斯基钢琴套曲《图画展览会》的第六首。也只有在这个层面,我认可Mp3是伟大发明,起码,别人问我借唱片,它可以代替。而在流媒体时代,问人家借唱片仿佛成了远古的宗教仪式。
滴铃、滴铃,法器像女妖歌唱。在“海鲜市场”,我唯一称心的一次买家体验也伴随着这种声音。那时,我写的雅尔(Jean Michel Jarre)文章已发表,看到系统推荐的“雅尔访华音乐会”内地版黑胶,品相几乎完好,心动了,因为卖家在上海,允许当面交易。我如约来到某小区门口,等黑胶出现,居然比照片里还要新,新到我难为情。卖家讲:“你有空吗?还有老多堆在屋里,老头子刚过世,最近忙了大扫除。”多年以前,我有过闯入陌生人家的类似经历,当时为了买书。
1981年,法国人雅尔访华,多年后,还成了中国女婿
我请卖家把不要的老唱片搬到客厅,大概翻看,清一色的轻音乐、古典音乐,统统国内版,属于黑胶收藏的禁区。对方看我不响,吆喝起来:“一道去,算你便宜点。”赛过小菜场卖黄鱼带鱼车扁鱼,收摊价。我说:“再便宜也不要,这点物事毫无吸引力。”他很失望。我自责话说得太狠,找补道:“但是品相是真的好,应该有销路的。”他不响。我又说:“是真的新,过了几十年哦,像没听过一样。”他叹长气,问我香烟吃吗,又被我谢绝。
一段不欢而散的蓝调记忆,但是,经常会在我与圈外朋友的闲聊中浮现。最近那次,人家对于我卖唱片表现出某种善意的怀疑:“你真的舍得吗?”我说:“舍得啊。讲出来你或许不相信。我专门卖自己最欢喜的唱片。”朋友不响。我继续说:“连自己都不欢喜的唱片,别人为啥要买?其次,我有一些谈不上欢喜的唱片是不能卖的。比方讲,朋友送的。送朋友唱片往往是挑对方不熟悉的精品,这样才能不断进步嘛。”另一些唱片也被视为非卖品,是因为它们特殊。譬如那张“雅尔”(下图)。事实上,它搬到我家之后,只在唱机上转过一次。之前,我用清水冲洗它,在强光下,我发现AB两面存在一些细微的使用痕迹,我拿纸巾轻轻擦拭它的身体,摆上转盘,调到每分钟三十三转的速度,唱臂抬起,左移,唱针如飞机的起落架,接触高速旋转的唱片外缘,啪嗒,拾取的信号被系统放大,经过音箱,传入耳膜。
“真的,”我对朋友说,“当时我看到那张雅尔黑胶那么新,突如其来的共鸣,一个素未谋面之人,不可能再见到,但是他曾经那么爱惜自己的唱片。”朋友打断道:“我懂。”我说:“真的,那感觉实在太强烈了。”朋友说:“我懂。”我不响。她继续道:“因为我父亲也收藏了这样一批黑胶唱片。”
作者:王莫之
文:王莫之 图:王莫之 编辑:钱雨彤 责任编辑:舒 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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